每经记者 丁舟洋 每经编辑 董兴生
“我叫万玛才旦,藏族人。我写小说、拍电影,是一个讲故事的人。”
——万玛才旦
5月8日,一直写藏地、拍藏地,有着藏地导演第一人的万玛才旦不幸因病逝世,享年54岁。
这个悲伤的消息在电影行业中传开。前不久,由万玛才旦编剧、导演,由黄轩主演的新作《陌生人》刚刚杀青,却成了万玛才旦的遗作。
“怎么会这样?!万玛才旦正值创作旺盛期!从《静静的嘛呢石》到《气球》,我一直关注他的作品也见证了他的成长!中国电影痛失最优秀的藏族导演!”资深电影发行人高军痛惜道。
这突如其来的无常让人难以置信,就在5月7日下午,万玛才旦还在发朋友圈祝贺一位获奖的青年影人。
图片来源:万玛才旦朋友圈截图
“用一系列作品,而非一部作品,持续地关注着藏地的变迁,这是非常了不起的。”中国电影家协会副主席任仲伦曾这样评价万玛才旦。这个将藏地文化及信仰根植于血液里的创作者,用《寻找智美更登》(2007)、《老狗》(2011)、《五彩神箭》(2014)、《塔洛》(2015)、《撞死了一只羊》(2018)、《气球》(2019)等一系列作品,将这片土地、这里的人们独有的魅力深深刻写成中国电影的一页篇章。
王家卫评价万玛才旦的电影:“可以深看,也可以浅看”
万玛才旦曾解释过他名字的意思,“才旦”在藏语里的意思是恒寿,“因为我小时候体弱多病,这是家人美好的愿望”。
1969年,万玛才旦出生于青海安多藏区贵德县的一个藏族牧民家庭,那里背靠群山,面朝黄河,半农半牧。那时候,电影对万玛才旦来说是遥不可及的梦境。黄河边修建水电站,电站职工带来的露天电影院让万玛才旦看到了外面的世界。
后来,他考进师范类中专,躲过了继续放羊种田的宿命,但却越来越不适应这个角色。在夜深人静时,他不断写作,向外探索,考上大学……在32岁那年,万玛才旦在国家资助支持藏区项目的帮助下,推开了北京电影学院的大门,成为学校里第一个学习电影的藏族地区学生。
图片来源:万玛才旦微博
因为写小说奠定的叙事基础,和对故土天然的亲切熟悉,万玛才旦于2006年凭借自编自导的电影《静静的嘛呢石》一鸣惊人。该影片获得第25届中国电影金鸡奖最佳导演处女作奖、第9届上海国际电影节亚洲新人奖最佳导演奖、第10届釜山电影节新浪潮特别奖等十多个海内外电影节奖项。伊朗电影大师阿巴斯•基亚罗斯塔米也给予该片高度评价,万玛才旦也被业界誉为中国百年影史藏族母语电影的开创者。
此后十多年,万玛才旦的镜头和笔触从未离开藏地。他的作品如静水深流,因其对故乡深入而细致的描述,使人们对藏族地区文化及其生存状况有了新的认识。
2019年4月26日,万玛才旦的电影《撞死了一只羊》在院线公映。当时,适逢美国大片《复仇者联盟4:终局之战》横扫票房,作为一部小众文艺片,《撞死了一只羊》获得了全国艺术院线联盟的专映支持,在指定影院专线上映。
与拥有影史票房之最的《复联4》正面撞档,《撞死了一只羊》最后依然获得破千万的票房。
“如果我告诉你我的梦,也许你会遗忘它;如果我让你进入我的梦,那也会成为你的梦。”《撞死了一只羊》片尾引用的这句藏族谚语,十分点睛,让观众更加深入地进入影片,进而慢慢理解了整个故事。而这句谚语是该片监制王家卫通过征求各方意见后,最终加入影片。“万玛才旦电影的迷人之处,在于可以深看,也可以浅看。”王家卫如是说。
他不遗余力推新人,带动了一群藏地文艺才俊
2019年,《撞死了一只羊》上映之际,在接受《每日经济新闻》记者专访时,万玛才旦表示,对艺术片的市场前景还算乐观。“我拍第一部电影的时候,中国每年电影产量只有100多部,现在中国电影产量已经1000多部了。”万玛才旦说,无论是投资还是创作本身,中国电影市场环境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以前不可能进入院线范畴的影片,现在也有机会进入大众视野,找到投资的可能性也在增加。
万玛才旦多次接受每经记者采访 图片来源:每经记者 摄
“藏族人天生具有讲故事的天分和传统,万导赋予这古老传统以现代性,又将口头、文字和电影结合,在短短时间内用他高产的作品将藏族电影推向一个高峰。惜哉万导!”著有藏区环境和文化保护《天珠-藏人传奇》一书的媒体人刘鉴强表示,“令人欣慰的是,万导的作品将永远熠熠生辉,而且他的电影事业培养、引领了一大批优秀的年轻藏族电影人。”
正如刘鉴强所言,万玛才旦的独特贡献在于,他不仅是首位用当代电影叙事风格来讲述藏族故事的藏族地区导演,将小众的藏地电影拍进了国外电影节和电影院线,还启发并培养了一批藏族新锐导演的成长。
“有很多人来北京找我,大家有冲动去学习电影。”这让万玛才旦意识到了身上的责任。因此,从2005年至今,18年里,万玛才旦在自己导演之余,还监制了不少年轻导演的作品,如《清水里的刀子》《老狗》《寻找智美更登》《八月》《骄阳》《云霄之上》《黄昏马戏团》等。
监制这活儿不好干。在第三届海南岛国际电影节大师班上,万玛才旦坦言:“我是一个严格的监制,从创作阶段就介入,帮忙把关剧本、拍摄,搭建主创团队,还有选送电影节、电影推广等,投入的时间精力比自己拍电影还多。”
尽管反复“喊累”,万玛才旦依然没有停下帮助青年电影新人的工作,“出于一种情怀,甚至带着使命感去做这些事情”。
“电影可能是一种容易让创作者比较浮躁的东西,所以我希望年轻的电影创作者们不要浮躁,希望他们能好好地去解决创作本身的问题。”万玛才旦曾寄语青年电影人。
5月8日,在悼念万玛才旦的朋友圈里,很多人提到了他在2022年出版的那本小说——《故事只讲到一半》。作家陈丹青为此书作序时写到:“万玛以他难以捉摸而充满人文意识的才华,令人对今日藏地的文艺活力刮目相看。他一部接一部地拍电影,一篇接一篇地写小说,带动了一群藏地文艺才俊。”
他的“故事只讲到一半”
“应该有人接力讲完”
在高军的印象中,万玛才旦宽厚、谦和,甚至有点语迟。“心里很明白,但话不多。人缘好,是一个老实厚道的学者型导演。就像他那部电影《静静的嘛呢石》,万玛才旦就像一块沉默的石头。”
“我觉得万玛才旦是目前拍藏族题材最好的导演,没有之一。”高军对《每日经济新闻》记者说,“像他这样能贯通汉藏文化、熟悉了解市场、对电影艺术又如此坚守的导演,真是不可多得。”
从《静静的嘛呢石》到《气球》,高军看到了万玛才旦在叙事方式和电影语境里更为成熟。“他的影片培养了一批艺术电影的固定观众。这些观众与商业大片不存在重叠互博,他们就冲着万玛导演的影片来影院,这样实际上增加了电影市场的繁荣度。商业片也好,文艺片也好,都有自己的立足之地,这样多好!所以,我更觉得万玛这么早就走了是中国电影的巨大损失。”
“他才五十多岁,未来有15年~20年的黄金创作周期,正是出好作品的时候,甚至是可以获国际大奖的时候。”高军说,“因为他已经用以前的影片为他在国际影坛以及各个评奖的体系里积累了特别好的口碑,都是通往国际大奖的一块一块的阶梯。”
高军特别希望,能有熟悉万玛才旦的导演,接过他未尽的事业,继续讲他还没讲完的故事。
不久前,由万玛才旦担任制片人,其儿子久美成列编剧并执导的悬疑警匪片《一个和四个》亮相第十三届北京国际电影节开幕式红毯 图片来源:组委会供图
以下为2016年上海国际电影节期间,《每日经济新闻》记者对万玛才旦的专访报道:
《金爵奖评委万玛才旦:资本洪流下,艺术电影仍有生存空间》
刚刚接受完《每日经济新闻》记者专访的第十九届上海国际电影节金爵奖评审万玛才旦刚起身,他儿子就用藏语激动地对他说:“贾樟柯在旁边桌。”
戴着一副墨镜的贾樟柯也看到万玛才旦,他摘下眼镜走上前来与万玛才旦握手。听说万玛才旦的儿子也立志于报考北京电影导演专业时,他掏出手机对助手说:“帮我跟他们父子俩拍张合影。”
2016年6月万玛才旦与其儿子(中)和贾樟柯合影 图片来源:每经记者 摄
同样在47岁的年龄,同样是在中国艺术类电影领域里默默耕耘的导演,比起贾樟柯,聚焦藏族题材电影的导演万玛才旦显得更小众。
虽然坐在咖啡馆可能并不会被大众一眼认出来,但万玛才旦的作品《静静的嘛呢石》《塔洛》已获得了国内外多个电影奖项。在接受《每日经济新闻》记者(以下简称NBD)专访时,万玛才旦真诚地讲述了当代中国艺术电影的处境。
“找投资,剧本最重要”
NBD:您所拍摄的电影都属于艺术电影的范畴,在有大量资本进入行业和商业电影铺天盖地的情况下,艺术电影的生存状态如何?
万玛才旦:我觉得随着中国电影市场的起飞,艺术电影还是有一定的生存空间。现在观众的需求变得更加多样化,很多商业电影公司也愿意拿出一些资金做艺术电影,甚至不求回报,说明(艺术电影)的空间还是存在的。
但目前更严峻的问题是创作者本身的心态发生了变化。所以,碰到商业题材时,大家的关注点就会发生变化,导致电影本身质量下降,像去年戛纳电影节就没有中国电影的身影,这也从侧面说明一个问题:大家没有以前那么认真地关注电影本身。
NBD:拍艺术电影会遇到资金问题,从您个人经验来说,用什么样的方式最能打动投资人?
万玛才旦:首先得有一个好的剧本,剧本是最重要的。怎么把故事选择好,并将它写成剧本,是做电影的核心理念。故事吸引人,理念又新颖就能找到投资。很多人没有剧本,光凭口述很难让人信服。
另外可拍一个短片,会让有一些经验的人会看到,并对你产生信任,这个很重要。作品好,再找到合适的时机推广出去,就有机会拿到投资。现在渠道也很多,网络、论坛、电影节的创投都是很好的机会。
不过,目前仍存在的问题是投资方和导演无法接头,很多公司想制作一些精品,但不知道怎么找到好项目。
“艺术电影,需要观众培养机制”
NBD:平时影院很少放映艺术电影,但上海电影节又出现了艺术电影“一票难求”的现象。对于这种奇怪的状态,您或者您的发行方是怎样运营艺术电影?
万玛才旦:我觉得作为一部电影的作者,对运营的干涉是很有限的。他在完成一部电影以后,不一定是这个电影的版权持有者,所以很难控制发行的问题。不过现在情况比以前好一些,有些商业影院已经开始放映艺术电影了,像我的电影《塔洛》今年就可能上院线。《静静的嘛呢石》在上海、北京也做过一些展映,这在以前是不可能的。
此外,观众的需求也在增加,以前艺术电影的大众认知度很低,但现在观众也愿意看到一些不一样的电影。不过很多艺术电影的平台、资源目前只有上海和北京有,其他城市的观众就算想看,也没有途径,所以造成“一票难求”的现象。而在法国,放映和制作艺术电影都有国家的专门支持,目前中国还没有这样专门的工程。
2019年,万玛才旦在成都接受每经记者专访 图片来源:每经记者 董兴生 摄(资料图)
NBD:您觉得中国市场会不会出现追捧艺术电影的时代?您觉得中国电影会更加走向世界吗?
万玛才旦:我觉得在中国很难,因为这需要一个观众培养机制,只有经过很多年的培养,观众才会去形成对艺术电影的审美趣味。如果有这样的一个观众基础的话,还是有可能的,但是目前可能性不大,现在选择太多,观众还是愿意去看商业电影。
以前外国观众对中国文化有一种猎奇心态,但是现在这个时代已经过去了。现在的外国观众、外国电影奖项对中国电影的关注更接近于电影本体了。
“好电影,要经得起时间考验”
NBD:如果有一笔投资,但所拍题材不尽如人意,您会考虑吗?
万玛才旦:还是要看题材喜不喜欢,如果不喜欢就不去拍。现在做电影的人太浮躁了,太急于求成了,但是电影不是急来的。
NBD:您的作品,像《老狗》《静静的嘛呢石》等都有很深刻的民族主题,在全球化时代里,您怎么看这类型电影?
万玛才旦:我个人不会强调民族性。我所拍涉及藏族题材肯定会有一些民族性的体现,但过于强调它就会表面化。在电影的题材中最重要的还是人,所以我的几部片子都是以人为中心。在《静静的嘛呢石》《寻找智美更登》中,影片题材涉及的是一个群体,一个群像,是有关一个村庄人的生存状态。《塔洛》则关注的是个体的生命状态。民族性肯定会带上,但我不会刻意强调,因为拍的就是自己民族的东西。
NBD:您觉得在各种类别繁复的电影形式中,什么样的电影才是好电影?
万玛才旦:这个没有标准,最关键是要经得起时间的考验,有些电影现在看觉得很不错,但是过两年就不行了,这就不属于好电影。如果很多年之后再看还能觉得好看,这才算是好电影。